我在苦勞網上寫了篇文章《誰欠彎彎一個道歉？》[2]，大家或許看過。這篇文章的主張其實很簡單，就是不只反對譴責彎彎、還要支持彎彎。我的問題意識，一言以蔽之，如果婚姻的結構、婚姻的制度、婚姻的文化、婚姻的規範與婚姻實踐…等等都是值得批評懷疑的，那麼，我們應該肯定、鼓勵與支持這些實際上溢出婚姻常軌的人，並且，把她們看成是潛在的連結與合作對象。
文章刊出後，當然，可以預期的，無論是在苦勞網、蘋果日報或者臉書上，都被滿滿的批評聲浪灌爆：例如「祝」我老婆被人幹、罵我道德淪喪沒有家庭倫理觀念等等，這些其實不值得多談什麼，畢竟本來就是預期會出現的聲音（如果沒有這些批評，彎彎的行為也不可能有這麼大的批評聲浪）。
有些朋友訝異於彎彎的出軌竟能激發出比起早前鄭捷殺人毫不遜色的社會恐慌，但我自己其實倒不那麼意外，畢竟這本是個把（婦女）貞操看得要比人命更重要的社會，在這樣子的社會底下，在面對一婦女不守「婦道」時所產生的恐慌，又怎麼會比面對殺人事件遜色到哪去呢？
真正讓我意外的比較是，在這個事件過程裡，公共言說與輿論中幾乎沒有以性別（女性主義）觀點出發支持彎彎的意見，一個都不曾出現！而即便是持相對開明立場的人（反對譴責彎彎），也僅只於把這起事件看成是彎彎的「私事」、「家務事」──她確實有錯，但只需向先生與家人道歉，不足為外人道，如此而已。
我特別跑去台北市立圖書館借了兩本書來看，是「離婚教主」施寄青1989年的《走過婚姻》以及1993年的《婚姻終結者》兩本書。借這兩本書的過程也挺有趣，這兩本對婚姻體制帶有著批判意識的書籍，通常被擺放在「兩性關係」的類目底下，而被一堆如何維持親密關係的書籍包圍著。主題包含，怎麼抓住先生的心、怎麼維持多年婚姻、怎麼不當黃臉婆、幸福家庭ABC…等等，必須撥開後面這些種種，才能發掘隱匿在角落的這兩本書，有趣的是，書的擺放位置，或許也具體反映了這類意見如今在言論市場中的邊緣處境。
我是1988年生的，施寄青出《走過婚姻》一書時我1歲，因此這大概已經不能再說是什麼「新論述」。當時對於「外遇」的談論，主要談的都是男人外遇，如果將之問題化，潛台詞就是如何避免男人外遇、如何因應男人外遇…等等。當然，這與施寄青預設的讀者是女人也有相關，總之，我們來看看作為一個有過離婚經驗的女人，施寄青是如何論述的，以下我照念《婚姻終結者》中的幾段文字：
我們做太太的要感謝那些做妾的，要不是有她們來娛樂我們的老公，我們的男人早就棄職潛逃了。因此，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外遇是婚姻的救贖，它使婚姻不顯得那麼單調無聊，給極度彈性疲勞的關係注入了新的活力…。（p.160-161）
女人！別這麼自命清高，女人之不搞外遇，跟她有沒有道德無關，跟她有沒有鈔票有關。自古以來，女人因為不獨立，受生育所困，沒辦法養活自己，只能依附男人而生，因此婚姻對女人而言，無異於飯票，它是生存的保障。（p.161）
現代婚姻關係中，仍是一場權力的角逐，學歷差、能力差，無法自力的女人，往往是最常被拋棄的…越有能力離婚的女人，婚姻越有保障。（p.162）
到晚晴（施寄青當時是晚晴協會理事長）求助的女人甚少是女強人，大多是女弱人，在婚姻中，只知做賢妻良母，以為只要溫柔賢淑便可保住婚姻，最後仍是被棄。（p.163）
外遇永遠無法防止，與其耗費一生的精力在做防堵工作，不如厚植自己的實力，好好造就自己…一旦妳有搞外遇的能力時，才能使對方不生二心。（p.162-163）
女人啊！妳若能心平氣和地問問自己，有朝一日，若妳也像男人一樣有權有勢，妳會一生只守住家裡那個男人而不生厭嗎？（p.163）
在90年代前後的社會氛圍和語境下，施寄青看到了婚姻制度的裂縫，並且支持了女人的情慾與能動，在《走過婚姻》的自序中，她說「對勇敢而富冒險精神的女性而言，展現在我們面前地是無限的寬廣和可能」（p.5）這裡召喚的是當時的女性，要勇敢而富冒險精神，並看到「無限的寬廣和可能」，這在當時是召喚，如今似乎部分成立了，女性不再那麼弱勢，我們看見彎彎，她有了鈔票，情慾上更與男人齊頭並進，但她的鈔票此時卻成了她的原罪，成了她錢與麵包兼得之「貪婪」鐵證。然而，女性主義或說婦女運動支持她嗎？支持有更多的彎彎的「無限的寬廣和可能」嗎？或者，始終只能是一種葉公好龍式的支持：當它不存在時才想望，當它真正實現時卻厭棄？！
彎彎事件的公共言說當中，除了平路抬出「我的判定標準很簡單，如果，她曾經高舉一夫一妻的道德觀，或者曾以忠貞不二的愛情拉抬作品的點閱率，像是某些政治人物以夫妻牽手曬恩愛來騙選票， 那麼，人們對她私人領域就有置喙的餘地。」[4]這種稀薄的「支持」以外（仍只是推回到不足為外人言的私領域），我感覺到女性主義立場的集體缺席。更進一步說，眾「彎彎」（等女強人）的存在反而還成為一個不方便的事實，因為女性必須為弱者，在如今推動通姦除罪的普遍話語中，通姦除罪的主要理由從來都是，老婆會對劈腿的先生撤告，先生卻不會對劈腿的老婆撤告，因此「女人受害」的原配位置現身，最後又仍是「兩性不平等」的問題。我要提醒呀：現在所謂「多元成家」修法運動的具體內容就是只剩下「同性婚姻」這一案，支持「同性婚姻」越快通過，就是支持越快生產出更多像是「（同性戀版）彎彎們」這樣子的罪犯位置。現在同性戀外遇出軌偷吃還沒有罪罰化，一旦被套牢進了婚姻，大家就等著見檢察官吧。（並且，它還將不涉及兩性不平等…）
彎彎遭受圍勦，顯示的是社會上對於單偶婚姻制度的鞏固。有些人，硬要把社會大眾對彎彎的追殺，解釋為是大眾對於「誠信」的追求，亦即，大眾並非特別在意單偶的忠貞，而是基於「簽訂某協議或作出某承諾後即必須信守」這樣的信念。假使這個解釋是真的，那麼今天無論這個「協議」是否涉及單偶制婚姻家庭的觀念，大眾應該毫無差別的對於不同的「誠信問題」作出同等反應。例如，某A婚前承諾將與配偶B的家人同居，卻在婚後反悔，這樣的違反「協議」；或者，某A承諾與B締結伴侶關係後負擔打掃工作，後來卻沒能確實履行，都應該引發同等規模的譴責力道。又或者，威爾史密斯與老婆潔達蘋凱承諾開放式婚姻17年[3]，假使其中一人反悔，決定不再對外開放，社會大眾是否將集體譴責，說他／她是個不守誠信、違反（誠信）道德的賤人，詛咒他／她「老婆／老公一輩子只有自己能幹」呢？
這些違反事實的假設，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何以把社會對彎彎的追殺說成是對「誠信」的堅持乃是一種謬誤，這種提法不可能解釋任何事情，只是自我感覺良好，為自己在道德上的從眾建立一個比較合理的緣由，說服自己的行為並非鞏固婚姻體制，而是在意「誠信」──而誠信畢竟仍是現代人的道德要求。
1993年的施寄青自陳，她是第二代婦運，她很幸運活在這個時代，在她之前從事婦女運動不是腦袋搬家就是被打入黑牢，現在頂多累死，但她相信，「下一個世紀」來臨後，她們的主張會被更多的人認同。（《婚姻終結者》p.7）
這句話講於1993年，而她所提及的「下一個世紀」眼看已經過了14年，但或許遺憾的是，當我們看見近年以來的婦女運動，甚至同志運動對「婚權」、「家庭」的追求轉向，那麼，或許「累死」是真，但當年「她們的主張會被更多的人認同」則恐怕不盡然，反而是走了回頭路。
因此，既然今天是性權會的募款餐會，我要說，如果眼前台灣的婦女運動已經走向一攤死水，我們需要性權運動帶領我們在這一世紀繼續挺進，大家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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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現場發言錄影
[2] 王顥中〈誰欠彎彎一個道歉？〉，苦勞網，2014年6月6日。
[3] 平路〈彎彎的道歉儀式〉，蘋果日報，2014年6月6日。
[4] 〈威爾史密斯老婆公開坦承：過開放式婚姻16年！〉，nownews，2013年4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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