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9日

遺忘者視角下的被遺忘的時光

重看了楊力州的紀錄片《被遺忘的時光》,其中一段,是曾被指派刺殺毛澤東任務,失敗後逃到台灣來的國民黨老兵尹順周。

#1 對尹順周的第一段「訪談」畫面,是他正強烈地表達他並不願意被拍攝,對著鏡頭怒吼「白天拍一天還不夠嗎?現在都要睡覺了,忙了一天,你們還在這個地方拍,做什麼?」由於這段表達並沒有讓拍攝者停止拍攝動作,而畫面上療養院的工作人員也只是不斷透過「安撫」取得尹順周的同意,過程中,尹順周甚至直接用手拍打鏡頭。

2009年,中國大陸導演徐童拍攝北京性工作者的紀錄片《麥收》時,也引起過一些爭議,幾個月前才又得知,中、港的性/別及性工作團體,至今都仍在各個《麥收》的放映處進行抵制,例如在播映過程中,將部分「不該出現的畫面」予以光照或遮蓋。(相關討論可參見2009年苦勞社論:《麥收》爭議不瑣碎,請不要迴避

影像並非我的專長,但我實在好奇,紀錄片拍攝是否存在倫理或者行規一事。當影片中的人,在一個私密空間明確表達了「不願意被拍」,為什麼當下的攝錄動作卻仍然持續?療養院失智老人的「表達」與「意願」,顯然不被視為有效。

這次的《被遺忘的時光》,或許同樣可以用當年為《麥收》辯護者(如郭力昕)的辯護理由作為回應,即劇組事後取得了理解;然而,這真的有回應到在某個具體片段的拍攝當下,的確就是違反意願地逕自拍攝這個事實嗎?或者說,是拍攝者在強行拍攝時,就已經預先知道了未來必然能取得同意?但假使事與願違,拍攝者又將如何處理這些影像材料?

#2 尹順周的出場,畫面的字卡簡介著「被害妄想」,這讓我糾結了許久,該怎麼理解這裡的「被害妄想」。紀錄片描述了尹順周是如何隨時謹慎檢查身邊是否滲透了共產黨,包含拍攝劇組,都是被懷疑的對象。

劇組與療養院工作人員的一段訪談中,工作人員告知劇組他們被懷疑是共產黨,對談中也呈現了劇組感到詫異與難以置信的聲調:

「他認為我們是什麼?」
「匪諜」
「共產黨呀?」
「對對對對(笑)」
「他真的認為我們是共產黨?」
「是,真的是」

反共、對共產黨的嚴密檢查、防堵,乃至於「被害妄想」,一直是戰後台灣的集體精神意志構成。但是當國共內戰歷史、戰後台灣的反共規訓與教育,具體地銘刻在一個老兵的身上時,這些歷史痕跡,卻在紀錄片中被以非常病理化(被害妄想症)的方式,歸咎於個人,彷彿這些歷史片段與「狂想」,全只因一人之「病」而起。

歷史走過了,並且拒絕承認那些過往的遺留;但有些人,無論是以記憶或者身體的方式,他們留下來。如果說「遺忘」與「失智」是楊力州這部紀錄片的重要關鍵字,這些個詞彙所真正指陳的,顯然恰是這個社會的集體症狀,因為我們甚至忘記了,自己是如何走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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